我所知道的古物南迁——不仅是编后记

  在编辑了《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》一书之后,一直沉浸在对往事的怀想中,急着想告诉给别人,我知道的那志良,我知道的古物南迁。
  说是怀想,不是追忆,是因为没有亲身经历。
  书的作者,叫那志良,有些老北京住家的人就问我,那先生是不是旗人。我不知道。听着像,没问过那先生的家人,在故宫职员的登记名册上,写的是“京兆宛平人”。那先生1908年生人,1998年去世,活了九十岁。一辈子工作在故宫,工龄比故宫博物院的年头还略为长一点,因为入故宫时,那先生参加的是“清室善后委员会”的文物点查工作。时间是1925年1月。10个月以后,故宫博物院才正式成立。
  书名叫《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》,念起来很上口,所以没有多想,后来,有人问什么叫“典守”,一时回答不出来,查词典,没有。查“典”字的本义,其中的一种是“主其事也”,应该就是这个用意吧。
  国宝,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贵重物品,不是哪一人、哪一家族的财富,没有价格,无从补偿,不可有差错。所以不是看守,不是监守,而是,平时视如身体发肤,紧急关头又要高于身家性命。
  这是那志良先生为“典守”做出的注解,用他质朴无华的文字,用他七十年的工作经历。
  头一天到故宫上班,“回到办公室,我觉得两个脚后跟,非常地痒。同事们告诉我,可能是要生冻疮了,他们告诉我,人身的脚后跟、耳朵、手背,三处最容易生冻疮,你今天回去,赶快用温水暖脚,明天起你改穿棉鞋、棉袜,否则你若是生了冻疮,那才痛苦呢!”
  当然,不光是冻疮的问题,也有别的,“出了这次组,也有不少的收获,是懂了不少事,例如:白地蓝花的瓷器,叫“青花瓷”;青花中又加上紫红色纹饰,叫“青花加紫”。此外,还有什么“六字款”、“四字款”、“楷款”、“篆款”,名目繁多。我参加点查一次,就学了不少,长久下去,我会有顶大的学问呢!”。
  书中的那志良先生,那时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,有些局促,又满怀兴奋的心情。
  万恶的日本鬼子来了,东北沦陷,华北告急,故宫理事会决定,并报国民政府同意,开始文物南迁。1933年2月5日夜,“天黑了,警察局来了电话,说外面已经戒严了。于是车辆开始移运,一辆接一辆,陆续而行。我们这些押运人员,坐着警车,赶到车站去,准备装车。车行在路上,显得非常寂静,除了车辆之声外,没有任何声音,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唱歌,有非常凄凉的感觉。……车行路线,是由北平西站出发,沿平汉线南行,到郑州后,改循陇海线东行到徐州,再沿津浦线南行到浦口。”
  从这一天夜里,近两万箱,近百万件文物,开始了数万公里的南迁历程。历时十五年。
  战争中的国家,流离失所,背井离乡,生与死常常是一刹那间的事情。
  正和一些和尚在院中谈天的时候,一个和尚指着天空说:敌机来了,抬头一看,一群飞机,大家说:我们赶快进防空洞。你知道我们的防空洞是怎样修建的吗?挖了一个坑,上面盖些树枝树叶。我们忙着进去,蹲在里面。就听到外面有‘砰砰’之声,我们说,这是高射炮打他们呢!
  等到外面的声音比较沉寂了,我们走出防空洞一看,西面是一片火光,走出大慈寺一看,肩架抬着受伤的人,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医院里去,呻吟之声,不绝于耳,又听说春熙路一带,已经炸光了,大火仍燃烧着。
  第二天清晨起来,我们到春熙路一看,那里本是成都最繁华的地方。那一带地方,多少房子,通通没有了。有人在灰烬中找寻他们的宝贝,有人坐在那里哭,也有人茫然立在那里,不知所措。情景之凄惨,令人不忍卒睹。
  那一批运到长沙文物80箱,才危险呢!在我们走后不久,长沙的火车站被炸了,那天,旁边的旅馆中,正有人办喜事,不但新娘新郎都遇了难,所有贺客,也一同被炸死了。那里负责人庄尚严先生可慌了,长沙被炸,岳麓山边的湖南大学也不保,我们的最重要文物藏在那里,岂不危险?他们赶快请示办法,回电叫他们赶快迁运,以贵阳为目的地。他们想尽了办法找运输工具,才找到几部车子,大半是南京逃出来的公共汽车,往西南去觅地储存了。

  文物运输的过程,困难重重,路况差,车辆失修,甚至是天气恶劣,在本不是上路的时间被迫出发。冬季翻越秦岭,即是突出的一例。
  车开出时,已经是落雪了,雪越来越大,他们在途中一个小村庄,停下来吃午餐时,听到说前面的山,已经塌方了,普通的车辆,还可以勉强通过,运古物的车子,怎敢冒险前进?停了一天,不敢前进,雪越发的大了,有几尺的深度,车道被雪盖住,也看不出路径来了。
  派出送食品的车,也冒着同样的危险,“车开出不久,就看到山上山下,一片白色,路被雪盖满了,找不出车迹,车子摇摇晃晃,盲目地走,不是碰到一块大石,就是陷入一个深坑,深恐滑入山涧里去,不但司机的两只眼,瞪得圆圆地注视前方,吴、杨两位先生也时刻提醒司机,哪里有深坑,哪里有块大石,总算是托天之福,平安地到达目的地,司机所穿厚厚的衣服,一半已被汗水湿透了。路修好后,这批车才开抵汉中”。
  翻过车,遇到过轰炸,甚至整个峨眉县城在大火中烧毁,而近百万件文物,仍然是毫发无损,冥冥中,似乎有天神在佑护一般,那先生自己也发问,都说古物有灵,炸不到,摔不碎,是真的吗?
  我生也晚,在一个浮夸的年代,在认不全字的时候就会在作文里使用“惊天地,泣鬼神”这样的词汇,但只有在接触到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时,才真正从内心涌出了这六个字。我爱我们的民族,爱我们的国家,因为她所经历过的苦难,因为苦难中无数像那先生这样的前辈。
  就在历经千辛万苦佑护文物的同时,那先生却不能对自己的家人尽一点为人子、为人夫的责任。
  我是公务人员,家中生活,全靠我每月的薪水,现在薪水汇不回去,起初,还没有多大影响,因为我的家庭,是克勤克俭的,存款还可以维持,日子久了,存款用完,就发生问题,我写信给院长,请他准我回北平。
  他的回信来了,无论如何,我不能走,说他已写信回北平,叫张处长把他家里的东西,尽量出售,卖得钱,悉数给我家中使用,叫我安心做事……

 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,我的感觉只有惊讶。为了让下属安心做事,院长会有这样的安排?是书生气吗?有一点,但更多的是真诚。无论是待人、待物。俗话说,“将心比心”,院长已经这样安排自己的家事,还能中止典守的工作吗。除了尽心竭力之外,恐怕任何人也做不出其他选择。
  那先生的父亲终于没有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,在困苦中去世了。人死不能复生,失去父亲的痛苦是巨大的,无法挽回。但我想,马衡院长的这一份诚挚,同那先生这一份尽责尽忠,正是八年抗战能够胜利,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地方吧。
  经过五丁关时,车子要在山上盘旋而进,我坐的是末一个车子,看到前面的车子在山上盘旋,好像是满山的汽车,非常壮观。走到明月峡时,一旁是高山,一旁是悬崖,古松连绵,甚是好看,押运古物,虽是苦事,也有他的乐趣。
  我们走到剑阁的时候,万树丛中,远远望到栈道旧迹,顿时想起唐明皇避难到四川的事来,又想到前人曹伯启的《南乡子》词来了。我最爱他这首词,原文是
  蜀道古来难,数日驱驰兴已阑,石栈天梯三百尺,危栏,应被旁人画里看。两握不曾干,俯瞰飞流过石滩,到晚才知身是我,平安,孤馆清灯夜更寒。

  据那先生说,后来他终于请长于书法的欧阳道达先生写了一幅“南乡子”,挂在家里,作为对押运文物的纪念。
  在四川期间,那先生始终没有中断求知和研究,说道成都时记载着,“这里的学风很盛,在书道街上,满是书铺子,我在一个旧书店,买到一部清瞿中溶著的《奕载堂古玉图录》。这是一本我早想要的书,总也找不到,在南京时,听说龙蟠里的国学图书馆有一本抄本,可是没有图,我马上去借抄,抄了不多,抗战军兴,图书馆把它装了箱,不再借阅了,我只抄了半本,颇觉可惜。这次买到这本,他的序文中说,他也是在国学图书馆抄的,知道有许多人想要此书,他就出资把它印出来了。这是一件很大的喜事,这书终于买到了。”
  又说,当时有一种竹的笔筒,乍看很有意思,仔细看看,发现并不是适于雕刻的竹材,因为竹子雕刻最大的忌讳在于纹理的混乱。等等。最初,我只觉得那先生有闲情逸致,再读、三读的时候,才感觉到,爱亲人,爱山川,爱文化,才是艰苦卓绝生活中最强大最持久的力量,先贤有“爱的力量永远比恨大”的名句,或者就是这个意思?家国天下,大小虽然不同,道理是相通的。
  抗战时,我的父亲朱家溍还没有正式参加故宫工作,只是到1944年冬季,才因临时展览被借调。但因为祖父和伯父都曾在故宫工作的关系,所以故宫的各位同事,总让父亲有种如同父兄般的亲近感。南迁的过程虽未曾亲历,却是父亲特别关注和赞叹的。他为自己的同事骄傲,也特别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些同事。所以他活着的时候,谈到南迁文物时,非常清晰,非常生动,以至于很多人误认为他是亲历者。出版《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》,是他托付给我的一件事,但这件事做成的时候,他已经看不见了。
  典守国宝的经历如同一所特别的学校,造就了一代特别的人。这种特别在于,即便只是在讲述中、在阅读中接近这些典守者的过去,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,变得容易检点自己,反省自己,希望自己做得更好一点,再好一点。
  今夜,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,我想念着从未谋面的那志良先生、马衡先生,想念着我的父亲,这些永远充满着爱心的前辈,这些永远值得我尊敬和引以骄傲的故宫的同事们。
  把他们介绍给更多的人知道和记住,是我应尽的职责。因为我也是故宫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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