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——《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》读后

  苏轼在《书摩诘蓝田烟雨图》中说:“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;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。”以诗意进行绘画创作,代不乏人,山水田园诗,犹受青睐。石涛所绘《陶渊明诗意图册》便是成功佳例。
  《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》(以下简称《图册》)共12帧,以12首陶诗之意境入画,如五帧之“带月荷锄归”、六帧之“遥遥望白云,怀古一何深”、八帧之“饥来驱我去,不知竟何之”等,或道狭草长,茅屋掩隐;或云山绵延,桥横溪流;或孤松疏柳,风潇水寒。这些出自石涛中晚年的佳作,意境高远,深得陶诗古朴自然、平淡悠远之趣。而尤其令人爱赏与玩味的是以下三帧。
  首帧题为:“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”,出自陶渊明诗《归园田居》第一首。全诗为: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。误落尘网中,一去三十年。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开荒南野际,守拙归园田。方宅十余亩,草屋八九间。榆柳阴后簷,桃李罗堂前。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。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。户庭无尘杂,虚室有余闲。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。”
  诗中描写的是陶渊明归隐后的居所——十余亩宅地,八九间草屋。屋前桃李,枝叶婆娑;房后榆柳,垂条依依。靖节因宅旁有五柳树而自号五柳先生,石涛在此帧作品中以树木点缀其居,既是实景描写,也具象征意义。小桥流水,曲径深幽,山居之景尽现。五柳先生《归去来兮辞》中云:“园日涉以成趣,门虽设而常关。策扶老以流憩,时矫首而遐观。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景翳翳以将入,抚孤松而盘桓。”此处不仅是他避风遮雨的生活居所,更是其心灵依托的精神家园。狗吠深巷,鸡鸣树梢,突出了远离尘世、无车马喧闹的寂静之境。石涛为清初著名画家之一,他工诗文,喜山水,早年登临庐山、黄山,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,画风古朴清新,不拘一格。陶渊明祖籍江州寻阳柴桑(今江西九江西南),中年辞官后归隐桑梓。寻阳与庐山同属一地,自然风貌相同,因此苦瓜和尚对陶归隐的环境以及陶诗的意境有更深的领悟。褚德彝在册后题跋中说石涛将陶公心事传出,实即写出自己的心曲,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磊,自非寻常画士所能为。王文治称:“静中万籁此俱寂,妙悟惟能入定僧”(见首帧对开王文治题诗),对石涛深悟此中三昧击节赞赏,言之由衷。
  第二帧题为:“悠然见南山”,出自陶渊明诗《饮酒》第五首。全诗为: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。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
  世人艳称陶公爱菊,多臆为赏菊。其实陶公爱菊,主要因酒而起。《饮酒》第七首:“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。汎此忘忧物,远我遗世情。”《九日闲居》中自道:“余闲居,爱重九之名。秋菊盈园,而持醪靡由。”“酒能去百虑,菊为制颓龄。”以菊合酒,不仅可以忘忧,还能延年。采菊东篱下,正是为配酒之用。画面上陶渊明在菊丛中信手采摘,显然意不在欣赏。倒是我们可以跳出篱笆,欣赏石涛上人笔下的菊圃、修竹、垂柳、白云、远山、白衣者,感受那扑面而来的自然真意。
  第九帧题为:“虽有五男儿,总不好纸笔”,出自陶渊明诗《责子》。全诗为:“白发被两鬓,肌肤不复实。虽有五男儿,总不好纸笔。阿舒已二八,懒惰故无匹。阿宣行志学,而不好文术。雍端年十三,不识六与七。通子垂九龄,但觅梨与栗。天运苟如此,且进杯中物。”
  《责子》诗历来有不同的解释。周作人曾云:“对于此诗,古来有好些人有所批评,其中唯黄山谷跋语说得最好:‘观靖节此诗,想见其人,慈祥戏谑可亲也。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孝,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,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。’……山谷说他戏谑,极能了解这诗的意味,又说慈祥,则又将作者的神气都说出来了。……他们如在诗文图画里出现时,也自有其一种和蔼的气氛,这就是所谓慈祥戏谑可观了。” 我们从陶渊明的文字,如“稚子候门”、“携幼入室”、“弱子戏我侧,学语未成音。此事真复乐,聊用忘华簪”中也能猜到其舐犊之情。试想一个辞官不做、追求闲适自在之人,为碌碌功名,板着面孔,督促顽冥不化的五子,起早贪黑,昏晨夜昼,多煞风景,哪还有心情去吟咏《归去来兮辞》、《桃花源记》呢。苦瓜和尚显然早知此意,画中五柳先生倚门而坐,看着五男儿玩耍游戏,怡然自得。
  除本幅12帧外,对开均有王文治题诗,对石涛上人画作给予赏析。书法精美,堪称合璧。《图册》用经折装,设计考究,装帧精致。图版几近原大,且有局部放大,供喜爱丹青者细心揣摩,窥探幽径。好事者也不妨在闲暇之时,于明窗净几前,展卷把玩。赏田园风景,闻鸡犬之声,揽天地于怀,得古人胸襟,可以荡涤尘滤,寡欲己心。一草一木,皆有寄托;一丘一壑,正自关情。桃花源庶几近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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